进入9月,一场秋雨之后,华蓥山与铜锣山绿荫更浓。
犹如一把巨斧,国道210线把南北走向的山脉逐一劈开,在绿浪上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
“到了!”翻过华蓥山的主脉,地势豁然开朗。沿着曲线,一座座厂房整齐排列,一台台挖掘机来回穿梭,一辆辆货车进进出出。
晌午时分,天气渐热,我们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川渝高竹新区管委会所在的广安市邻水县高滩镇。接下来的两天,我们试图透过切片,解开这个川渝交界处262平方公里经济区与行政区适度分离及融合发展的密码。
“我们这里,没得省界!”
午饭之后,记者来到高滩镇桂花村九组。村口一条400米长的水泥路笔直向东,跨越川渝交界的邱家河,连接重庆市渝北区大湾镇三沟村。
午后的秋老虎威力不减,山沟里的水汽夹杂着稻谷成熟后的香味在空气里飘荡,带来了闷热,更让人嗅到了丰收的气息。
也许是天太热,也许是刚刚劳作了一个上午,村里除了几声犬吠,再无声响。突然,一个背着药箱的汉子从房角转出。没走两步,就回身跟身后的农妇招手告别。
“你是医生哇?她病啦?”记者赶紧追了上去。
“我是医生。”汉子拉了下医药箱的背带,不好意思地笑了,指了指村口的水泥路方向,“不过是三沟村的村医,来给这家人送治糖尿病的药。”
“三沟村的?”记者再次确认。
“是的。”汉子哈哈大笑,脸上荡漾着得意的笑容。
汉子说,自己叫余元书,既是桂花村的女婿,也是三沟村的村医。这次来桂花村,是中秋节前探望岳父母,顺便给村里几位身患慢性病的老人检查身体、送常用药,“高血压、血脂稠、糖尿病、腰腿疼……这些断了药就恼火得嘛!”
见记者还是一脸疑惑,余元书索性把药箱放在了路边的石头上,在树荫下摆起了龙门阵。现在的桂花村,是2020年4月,由原桂花村和原茶园村合并而来,合并后的村卫生站设在原桂花村村部,距离交界处的村民组足有四五公里。2020年底,川渝高竹新区进入实质建设阶段之后,“到三沟村看病”就成了桂花村靠近省界一侧的五六个村民组的主动选择。
“有的到我家就三四百米。而且,在我那看常见病,报销比例跟(重庆)渝北区一样。”余元书解释,随着川渝高竹新区建设的推进,交界地带镇村之间教育、医疗等公共服务资源共享越来越普遍。指了指刚拿到药的村妇,余元书说:“不信,你问她。”
村妇叫熊文梅。她说,去年自己查出了糖尿病,日常服用的慢性病药物全部在三沟村采购,一年下来,报销后的花费不到400元。熊文梅的两个孙子也全部在距离不到1公里的三沟村小学读书,“过去要跨省读书好麻烦,办个学籍不晓得要跑多少道手续。”
“现在,我们没得省界了。”余元书说完,又念叨起陈年往事:自己和妻子结婚时,不知跑了多少次邻水县城和渝北区办理跨省户口迁移,“现在,去高滩或者大湾,几分钟就能办完。”
“不止这些呢。”闻讯而来的桂花村村主任谭建清和高滩镇副镇长熊俊博说,消除省界的努力和尝试还在继续,“我们正在申请,开个跨省公交或者跨省班车。”
熊俊博解释,桂花村虽然在行政区划隶属于高滩镇,但距离足有20公里。相反,桂花村和大湾镇距离却只有4公里。而桂花村和大湾镇有直达重庆主城区的班车,“比走邻水到广安赶火车方便得多。”
离桂花村不远的河坝大桥,是邻水县通往重庆的一个重要通道。
“那以后我来丈母娘家就更近了!”余元书说完,又引起人群一阵爽朗的笑声。
“路好了,就买个车给儿子做结婚礼物!”
“蹲点的技术人员在哪呢?过去一周进度有哪些?今天有多少工人?年底能不能按计划竣工?”草叶上的露珠还没散去,邻水县委书记黄永鸿就在高滩镇青童庵村宝竹寺大桥前连发四问。
南北大道(三期)又名国道210线邻水高滩至川渝界改建工程,是邻水县高滩镇和重庆市渝北区茨竹镇的直通主干道,全长9.97公里,邻水境内段6.82公里。去年7月26日,工程正式开工。全长130米的宝竹寺大桥是控制性工程和唯一一座公路桥。
9月8日,川渝高竹新区南北大道三期邻水段建设现场,建设单位正争分夺秒抢工期。
黄永鸿说,年初,县上就已经把南北大道(三期)工期安排提前了半年。为此,邻水方面派出十多名技术人员进行蹲点督战,确保500多名工人和上百台机械“一刻都不能停”。
按照邻水县的计划,南北大道(三期)年底前公路要具备通车条件。届时,川渝高竹新区前往重庆主城区只能绕行包茂高速将成为历史,单程将减少30公里、节约近半个小时。
黄永鸿问完跳上车,三个前来看热闹的中年汉子开始了各自的盘算。
“你听到书记说啥了?”
“喊加快进度噻。”
“确定年底能通车了!”
“书记都那样说了。”
“你们为什么也急着通车?”记者忍不住插嘴。
“那是。路不好走,说啥子都是空了吹。”高个子的汉子递过来一支烟,自我介绍是附近高滩镇石马河村人,叫夏家祥,另外两位,是他的堂哥夏家庆和邻居杨易。三人说,他们是来打探下南北大道修建进度。
到底是什么事让他们如此关注南北大道?
“我儿子跟他女朋友准备年底扯证办酒席,我想给他们买辆车,钱都准备好了。”夏家祥先说出了原因,引来一阵哄笑。
“那是呢。”杨易忍不住进一步解释:夏家祥的儿子与女友均在广州务工,去年春节,两人一起乘坐火车经广安返乡。由于春运期间客运紧张,这对情侣先后换乘了3次班车、用了3个多小时才辗转到家,“那天是年三十,两个娃儿到家的时候,春晚都播了1个多小时了。”
“不止呢。人家两个想去趟县城耍,都只能到镇上找车。”夏家祥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这几年自家日子过得不错,儿子在广州务工一年能赚八九万,自己和妻子在高滩镇附近的工厂打工一年也有五六万的收入。之所以没买车,是因为当地的路不好,“我们九组没通水泥路,车子买了也只能停到村委会去,不放心。” 而眼下,南北大道正好从九组穿过,正好买辆车给儿子儿媳当结婚礼物。
“你们买车接人,我们买车运货。”杨易接过话头。他的儿子此前一直在杭州一家快递公司当跑货员,这几年积攒了不少积蓄。眼下,杨易父子正在合计买货车在家乡跑运输。杨易说,他已经“盯上”夏家祥,“搞个‘团购’。”
南北大道三期道路设计路基全宽27米,双向六车道,途中包括1座桥梁。
“重庆没把我们当外地企业”
天刚擦黑,一辆货车停在了四川方鑫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方鑫科技”)厂区门口。随后,车上跳下来一个中年男子,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自言自语,“回来了!来得及吃晚饭!”
“老黄回来了?”方鑫科技副总经理韦锦姬循声赶来,“路上还顺利?”记者这才注意到,中年男子胸前的工牌上印着“黄文忠”三个字。
“路上还好。”或许是看到了眼前的厂房灯火通明,或许是提前知道了排班表,黄文忠嘟囔了一句:“明天估计更忙。”
“以前不忙?”记者赶紧过去追问。
“那是,以前整个厂就我一个司机一辆车,一天跑一趟,周末还能双休。”拧开茶杯,黄文忠喝了一口茶水,“现在三个司机三辆车,一人一天跑两趟。就这,周末有时候还要加班。”
“以前这个厂就你一个司机?忙得过来吗?”
“肯定噻。”黄文忠又灌了一口水,指了指韦锦姬,“韦总最晓得这些事。”
韦锦姬接过了话茬。韦锦姬说,2014年,方鑫科技就落户高滩镇,是入驻当地最早的企业之一。2018年2月,生产线建成投产后,黄文忠就开货车把刚刚下线的保险杠等汽车零部件运到重庆。
方鑫科技有限公司注塑车间内,工人和机械都在全力运转。
“从国道210线到重庆市渝北区的兴隆镇,再转上渝北南北大道……”拿着手机上的地图,黄文忠用两根手指比划当时的行车路线。他说,这条路自己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时候,我们就一个客户。”
听到黄文忠的话,韦锦姬捂着嘴笑了。
黄文忠说的是实话。2014年前后,五菱汽车在重庆渝北区开建整车生产线。作为五菱汽车的配套供应商,方鑫科技选择了落脚地理相近的邻水县。“当时,主要是看上这里用工用地成本低,而且有一个稳定的大客户。”韦锦姬说,八年过去,方鑫科技的稳定大客户已经不止一个。
韦锦姬介绍,大客户的纷至沓来,主要是自成渝地区双城经济圈起步建设,特别是川渝高竹新区启动建设以来,重庆方面就没有把方鑫科技“当外地企业”。
“重庆客户越来越多、订单越来越大。”韦锦姬说,川渝高竹新区正式成立一年多,方鑫科技的客户就从五菱汽车一根独苗,拓展至长安汽车、睿蓝汽车等重庆本地整车生产企业。同时,原本川渝两地车企对于跨省供货商要求的至少保持库存7天的出货量,也统一改成了国内通行的库存3天出货量。
“以前那个做法,等于是占用了我们很多现金流,现在不需要了。”韦锦姬说,眼下,企业的年产值已从2018年投产时的不到1000万元,上升至去年的4000万元。
天色渐暗,韦锦姬身后的生产车间依旧灯火通明,新下线的产品已经再次将黄文忠的货车填满。
“不管是四川的还是重庆的,我们一样办”
清晨,设在新区管委会一楼的税费征管服务中心刚刚开张,重庆鑫沃特物流配送有限公司的财务人员李杰菊就走了进来。见中心负责人周翔打开电脑抬起头,李杰菊赶紧打起了招呼:“周主任早,今天你值班哇?”
“认得到哇?”记者询问。
“熟得很!”李杰菊回答。
周翔本是邻水县税务局职工。川渝高竹新区税费征管服务中心成立后,周翔就一直在这里工作,经手办理了不少重庆纳税人的事务。于是,和每月都要来三四次的李杰菊成了“老熟人”。
川渝高竹新区税费征管服务中心办事大厅
“还是跟上次一样。”李杰菊递上资料。
“以前都要背着材料去渝北城区,早上出门去办,中午回来还不一定赶得上午饭。”李杰菊说,如今中心就在新区内,省下了车费油费,更省下了时间。
周翔盯着屏幕敲着键盘,几分钟后便站起身来:“办好了。”李杰菊挥手道别:“现在去公司上班,时间正合适。”
接着上门的是一位“陌生人”。刘祥林从重庆市渝北区茨竹镇赶来。最近,他所在的公司需要提供报账所需发票。
川渝高竹新区税费征管服务中心工作人员在当地企业走访。
“潘主任不在哇?”刘祥林显得有些失落。他口中的“潘主任”来自重庆市渝北区税务局,是他来之前专门打听到的。
“需要办什么?”周翔宽慰道,“不管是四川的还是重庆的,我们一样办。”
来到自助发票机前,周翔手把手地指导刘祥林录入信息,点击确认,重庆市税务局的增值税发票就打印了出来。
“一台机器,可以开两地发票。”周翔扭头告诉记者,这是两地税务征管服务“一体化”的缩影。
周翔告诉记者,川渝高竹新区税费征管服务中心在去年投入运行,是全国第一个跨省域税费征管服务中心,邻水县税务局和重庆市渝北区税务局各派3名干部进驻。
“团队一体化,工作也是一体化。”周翔说,两地税务部门交叉授权,让进驻的每名办税人员都可以办理两地业务,“系统的密码、密钥都是双备份。”
放眼川渝高竹新区税费征管服务中心,100多平方米的空间内,新型发票自助机、智能填表终端、模拟办税终端等15台智能终端设备呈环状排开。不只有硬件,在软件上,在全国税务征管系统金税三期的基础上,中心打通川渝两地电子税务局数据层和应用层,建设运行了川渝高竹新区电子税务局操作界面,实现单个系统、单台设备同时服务川渝纳税人。
不过,四川干部要办重庆业务,还是存在不少难题。周翔从办公桌里翻出一本厚厚的书,里面是他和同事最初梳理出来的两地办税差异事项。“这是去年的版本。”说罢,周翔又拿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是今年的版本。”
“目前,我们已经统一10类50项税收政策和征管措施的执行口径。”周翔说,川渝高竹新区农产品增值税进项税额核定扣除试点纳税人范围,城市维护建设税、土地增值税预征管理、旧房转让认定范围,房产税、城镇土地使用税疫情期间税收优惠执行标准等,都已实现统一。
翻看最新版的小册子,里面大多是地方性税费政策执行标准的差异。
“剩下的都是‘硬骨头’。”周翔说,两地正在按照“政策从优、程序从简、税负从轻”原则推进统一标准,预计年内将把剩下的“硬骨头”啃下来,“川渝两地税务部门已经开展沟通,要在‘就低不就高’基础上实现税收标准的完全统一。”
结束语
“先行者”的勇气
“难道这里不该设一个消防站点吗?非要等出事了才能重视?”
“渝北和邻水的用地申请手续还要再统一一下。难不成我们一个跨省项目,要报两个不同的材料?”
在川渝高竹新区调研的第一天上午,正好赶上一场座谈会的结尾。但企业代表们的火力并未减弱。
“对不起,这个确实是我们没想到。”每当企业代表带着火气说完,与会的川渝高竹新区管委会有关负责人和邻水县职能部门态度诚恳,“我们马上协调,尽快解决。”
几分钟后,“发完火”的企业代表离开了,剩下的人开始“领任务”。
“这个问题你这个层面能不能解决?最迟几天能解决?”“有些省级事权的,上报几天能拿到批复?”一一作答后,主持会议的川渝高竹新区管委会有关负责人开始招呼大伙履行最后一道手续:在任务书上签字画押。
川渝高竹新区管委会相关负责人说,从实体化运作的第一天开始,每周召开这样辣味十足的座谈会就是惯例。而且,基本实现了“件件有着落,事事有回应”。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辣味”,川渝高竹新区在看得见的“硬件”和看不见的“软件”领域均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在实现中央部署的“经济区和行政区适度分离”探索之路上,川渝高竹新区走得更快、更远、更稳。